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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念念不敢妄 - 赵不容

第一章 - 念念不敢妄 - 赵不容

曾被我退婚羞辱的情郎成了当朝首辅。

我却在七年后死了丈夫。

我被他逼到榻上,忍无可忍,「权臣强抢寡妇,可是要遭报应的!」

而他慢条斯理搭上我的衣襟。

「报应?就算入了地府,我也拉着你一起。」

1

我从没想过,再度和裴行舟见面会是这般情景。

短命的夫君死后,我成了寡妇,在婆家处处被欺负。

如今秦家人索性装都不装,以我克死丈夫为由,下着大雨把我赶出家门,推倒在地。

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转头就去了衙门。

我去敲鸣冤鼓,敲了许久,迟迟无人应答。

「哪来的村妇,贵人来了还不快快避让!」

我转过头,目光凶恶,如同泼妇,「管你什么贵人,我有冤……」

那句“有冤要诉”哽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了。

眼前那抹丹红照得人眼睛发疼。

被众人簇拥而来的男子红衣玉带,骑着高头大马。那姿容,那气度,端的是芝兰玉树,风神秀彻。

正是当朝首辅大人,裴行舟。

我忽然想起那年初春,鹿鸣溪前。

少年羞答答地摘一朵百合送给我,许下誓言。

「念念,我日后定金榜题名,八抬大轿来娶你。」

少年的面容渐渐破碎,扭曲,定格在那晚望着我时的悲伤眼神。

七年后的裴行舟也在冷冷看着我。

像看一个死人。

我转头就跑,犹如见了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裴行舟一声令下,我被他手下绊了一跤,成了花脸。

我讪讪抬起脸,声音谄媚,「大人有何贵干?」

2

我和裴行舟本不该是这样的,七年前的他把我视作珍宝,捧在手里怕化了,七年后,他看着我摔倒在脏污泥水里,眼神讥诮。

我家和裴家世代交好,我和裴行舟在娘胎里就被订了婚,自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十六岁那年,按理来说我会嫁给他,做他此生唯一的妻。

但那年的雨下得真大啊。

我娘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求我救我弟徐麟一命。

「念念,你怎么能那么狠心啊?那可是你亲弟弟。」

「只要你同意了秦家的婚事,秦家的聘礼明日就会送来,到时候,你弟弟的赌债就能还了,他就不用去死了。你爹那身子你也知道,我们全家的命可都在你手上了!」

「而且,裴家如今败落了,你就算嫁过去也过不了好日子的。」

「念念,娘跪下求你了!」

我问娘,「我救了徐麟,那我呢?」

娘流着泪说对不起我。

翌日,我找到裴行舟。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我将退婚书丢给他,告诉他,我不会嫁给一个穷小子,我徐念,要嫁的是城中首富秦家。

徐麟很快被从赌坊里赎回来了,娘拉着他给我磕头认罪。

我手里攥着裴行舟八岁时给我刻的小木剑,要他砍掉一只手指,发誓永不再赌。他答应了。

一个月后。

我嫁去秦家,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裴行舟被我退婚的事情传遍了济州城,颜面扫地,处处受人指点,裴父本就病重,此事之后吐了血,不治而亡。

我坐花轿经过裴家时,裴家大门紧闭,挂着白布灯笼。

裴家穷得连裴父的丧事都办不起,听说是裴行舟四处借钱买了口薄木棺材,独自去送葬的。

自幼和我俩交好的林娘啐到我脸上,恨恨地骂我辜负真心,必然不得好死。

我擦干脸颊,回去变卖了所有首饰体己换成银票,让丫鬟送到裴府。

「说是湖州城的故人,很久之前欠了裴老爷的钱,忘还了。」

3

七年后的我从泥水里爬起来,仓促逃跑。

体力太差,没跑成。

我被他身边的衙役一把抓住,扭送到他马下,狼狈不堪。

他则被大小官员簇拥着,衣锦还乡。

有人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这不是秦家大夫人吗?怎么在这儿?」

与此同时,我听到裴行舟的一声冷笑。

腿有点软。

我们济州的父母官林大人眼珠子转了转,当机立断。

「什么秦夫人,不过是个疯妇人罢了,竟敢惊扰贵人。来啊,把她带下去,压进大牢!」

身后一众官员反应过来,连忙随着林大人的话,说是自己看错了。

裴行舟看也没看我一眼,声音淡淡。

「继续谈方才所你说的公务。」

林大人忙不迭应声。

我的嘴里被塞进团破布,麻利地从"贵人"的眼前消失了。

4

牢狱里阴暗潮湿。

那些压我进来的衙役忒不是个东西,力度大得直接把我摔进了狱房,疼得我呲牙咧嘴。

「一群狗官!」

他们指定是认出来我了,故意的。

毕竟,我和裴行舟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裴家大少爷裴靳的夫人眼光差,当初在当朝首辅最落魄的时候退了婚,如今人家权势滔天,想搞秦家就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在裴行舟刚当上首辅那年,秦家人战战兢兢,生怕因我被灭了满门,处处排挤我。但因为我嫁进来是给裴靳冲喜,就没写休书。

如今,裴靳一死,秦家立刻就把我撵出了门,生怕我这个烫手山芋连累他们秦家,被首辅不喜。

这群官员为了讨好首辅大人,自然也愿意装糊涂,卖个人情。

没有人在意一个疯妇人是怎么死在牢里的。

不行,我得逃出去。

隔壁被关的人问我,「小娘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随口说,「哦,我是被我以前的情郎送进来的。」

「你的情郎?你俩感情不好吗?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我没空回答,一心思索逃出去的法子,话在前头说,脑子在后面跟。

「他苦追我不成恼羞成怒,想霸王硬上弓,被我用花瓶砸了。」

隔壁一阵静默。

转过头,裴行舟站在我面前,漆色的眸中一片寒冰。

5

在临死之前过一把嘴瘾,好像也算值了。

我默默地招呼裴行舟,「来了啊,坐吧。」

打算洗干净脖子慷慨赴死。

裴行舟却什么也不说,他看了身旁的婢女一眼,婢女立刻给我披上了干净衣裳。

裴行舟把我从牢里带走了。

我理解不了。

为什么?

他难道不恨我吗?

听说,裴母对我记恨颇深,当了诰命夫人依旧对我耿耿于怀,在京城贵妇圈子里大骂我当初退婚之事。

我足不出户,恶名已传遍京城。

暖阁中。我裹着毛毯,小心翼翼,「谢大人救我。」

他却问,「恼羞成怒?」

「……」

「霸王硬上弓?」

我嘴硬,「大人听错了吧。」

裴行舟的声音如沉钟般落下,「徐念,你如今可真是做到谎话连篇,恬不知耻。」

我毫不在意地笑着。

「首辅大人如今身处高位,听的谎话一定不少,又何必在意我这一句半句呢?」

裴行舟静静看着我,看了不知道多久,浅淡的唇角蓦然弯了些弧度,乍如冬河破冰。

他抚上我的唇,指腹温热粗糙。

「你这张嘴里再吐出任何谎话,我就把你的舌头拔了。」

6

后脖颈顿时起了冷汗,我不敢再嬉皮笑脸。

我有种感觉。

现在的裴行舟说出来的话,可不像以前那样是哄我开心的。

我乖了起来,求饶道:「首辅大人您现在发达了,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走吧。民妇刚死了丈夫,正是悲痛欲绝之时,如果您放我回去,我回去后一定……」

话说不出来了。

我的脸上被扑撒下热气,呼吸急//促,裴行舟半个身子都快靠在了我身上,趴在我脖颈间嗅闻。

「你身上的香味,很奇怪。」

离得太近了。

男子的眼睫又长又密,撩在我皮肤上。

他低着头,狠狠捏住我下巴,似乎想找个地方下嘴。

「裴、裴行舟,你做什么?」

我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捂住嘴。

这两个地方是他以前最爱啃的。

不过那么多年没见了,这进度也有点太快了吧?

我是挺喜欢看坊间那些权臣巧取豪夺都话本子,可主人公换成自己的时候,就一点也享受不起来了。

我和他隔着深仇大恨,他估计只想杀了我。

7

裴行舟将我逼到床侧,声音戏谑:「你自己也清楚吧,徐念,我离开后,你在这济州城是活不下去的。」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把我从牢狱里拽出来,又带到他的内院里。

出了这门我最好一头撞死,才能不被带去浸猪笼。

但被他带走……

以我这些年听过的裴行舟入仕后的传言,他对与他意见不同的政敌向来心狠,我若是落到他手里,只会是生不如死。

我心一横,说。

「我对亡夫情深意重,已经立誓为他守灵三年,如今,三年之约未满。而且……而且我的户籍文书都在婆家呢!」

裴行舟丢过来一份东西。

正是我的户籍文书以及秦家人写的休书。

裴行舟居高临下地压着我。

「现在呢?」

「……」

不用他说,我都能想出来秦家人那副小人嘴脸,肯定是将这些东西双手奉上,想攀附当今的首辅大人。

真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我连最后一个理由都没有了。

裴行舟带我回了京城。

那一晚,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语气欠揍地品评了一句,说我的烟紫肚兜颜色土气,太难看了。

去他娘的——

8

清晨。

这是裴行舟带我回京城的第七天,自从回京后,他一次都没来过我这儿。

我真是搞不懂他。

他不来,我之前演练了十几次的「状告当朝首辅强迫可怜小寡妇」的状词也没了用武之地。

趁着裴行舟给我的丫鬟小桃不在,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裴府太大,我来时被蒙住了眼,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记得走了很久。

外面,人声稀少,只有几声鸟鸣,估计这里是裴府很偏僻的地方。

我捧着随身的素兰香囊慢慢闻,左思右想,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裴行舟大张旗鼓地把我从济州城带到京城,能有什么用意?

我当初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他如今成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权相,肯定想回来报复我。

怎么报复人最畅快呢?

当然是把她留在身边,慢慢折磨,直到仇人形容枯槁、涕泗横流地跪在自己脚下反复认罪。

我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很庆幸,扒着窗子,打算偷溜出去。

忽然,额头剧痛,血流如注。

我痛得捂着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正气呼呼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连忙低头一躲,雪团子更生气了。

「好啊!你还敢躲!!坏婆娘。」

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谁了。

能在这裴宅这样飞扬跋扈的,不就只有那个年仅四岁却已被封为应安侯的小世子,裴行舟唯一的宝贝儿子裴言吗?

裴言年岁虽小,但顽劣程度国内皆知。

他的生母是裴行舟已故的发妻,当朝天子唯一的长姐,丹阳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乃是巾帼英雄,因难产而死,举国哀恸,裴言是她唯一的骨肉,自打出生起就被天子庇佑,不论是‘不小心’烧了甘泉宫还是剪了太子的头发都不会受罚。

惹不起裴言,我躲还不行嘛!

我当机立断,跑!

跑路到一半,脖子被架上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刀。拦住我的人一身黑衣,好似武侠话本中的女侠。

女侠说话不太客气,「世子,要杀了她吗?」

「等等,有话好商量。」

我在心里骂了裴行舟无数遍,双手举起,端详起面前的小孩子。

长得真俊啊。

就是,怎么感觉和裴行舟不太像呢?

9

在我毁约退婚之后,我和裴行舟就像是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他走的是康庄大道。

而我走的,是处处翻船的小阴沟。

我嫁给秦靳为他冲喜,嫁去七年,在秦家一堆鸡毛蒜皮,二房和三房和起伙来想要瓜分大房的财产,等秦靳死后就迫不及待找个由头把我赶出门。

而同样是死了配偶。

陛下//体恤裴行舟丧妻之痛,次年便擢升他破格进入内阁,三年之内又升首辅,彻底登上了权臣的巅峰。

人和人不同命,也许,是因果报应吧。我想。

脖子上的刀又近了一寸。

我小声求饶,「女侠,可以把刀移一下吗?冷。」

她又近了一寸,顿时见血。

「青蓑,不许胡闹!」

我从没有觉得裴行舟的声音那么动听过,刚看到他的身影,下一刻他就到了我面前。

裴行舟看起来竟然有些慌张,呵斥道:「把刀放下。」

我刚有点感动。

裴行舟道:「她是我的人,要杀,也是我来杀,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

「……」

忽视掉我愤恨的目光,裴行舟俯下身,蹲到裴言身旁把他抱住,声音是不一样的温柔。

「阿言,听话,别耍小性子。」

裴言‘哇’地一声就哭了,哭得震天动地。

他那胖嘟嘟的小手指竖起来,指着我和裴临舟,就在地上打起滚来。

裴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都听女使们说了,阿爹从外面带来一个坏婆娘,要娶她进门。阿言不要新娘亲,就是不要新娘亲!青蓑,你把她的头砍下来,快点!」

青蓑点了点头。

等等,这女使居然敢不听首辅的话!

我感觉到刀尖更近了一寸,认命地闭上眼。

10

身体忽然一轻,鼻尖嗅到清冷的异香,睁开眼睛,我在裴行舟的怀里。

哇——

裴言哭得更大声了。

「爹爹,你袒护她。我就知道,爹爹不要阿言了,爹爹不要阿言了!!」

裴言满院子哭闹打滚,裴行舟想去哄,但一放下我,青蓑就要来砍我的头,一把我抱回去,裴言哭得简直要昏死过去。

「青蓑,你是我娘亲的死士,只听命于本世子的呜呜……你不要管我,我要你杀了她,呜呜呜嗝——」

原来这女侠不是丫鬟,是已故的丹阳长公主的死士,难怪只听裴言的话。

我幸灾乐祸地掀起一只眼皮去瞄裴行舟,被裴行舟瞪了一眼。

「还敢笑。」

我笑得更欢了。

裴行舟啊裴行舟,你也有今天。

想着他也不会轻易地放我去死,肯定要在我死前狠狠折磨我一番,我就更作死了。

我如受惊小鹿,朝着撒泼打滚的小世子眨了眨眼。

下一刻,潸然泪下。

「求小世子做主啊!你爹他强抢民女,不,是强抢寡妇!」

「徐、念!」

裴行舟的脸比冰还寒。

但我才不理他,我抱到了一块不那么粗还有点儿嫩的大腿,跪在裴言的小裙摆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对我亡夫情深意重,所以一直誓死不从,首辅大人就把我关在这别院里,意图行不轨之事。请小世子明察啊!」

「小世子、小世子?小世子你说句话啊……」

裴言当场宕机。

11

裴言成了我的大腿。

这小娃脾气很燥,性格很差,但出奇地有正义感。

他怒斥他爹的无耻行径,然后,摆架把我带回了他的别院——揽月阙。

在裴言手底下混的日子,可比在裴行舟身边舒坦多了,这小孩喜欢听好话,只需要一个劲地猛夸他就够了。

没半个月,我脸颊都圆润了。

这日子过得比在秦家舒服多了,只有一点不好,我弟写信来要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看也不看,把信都扔进了火盆里。

半个月后,揽月阙。

大头挨着小头,一起叽叽喳喳。

「他是不是也这么对你来着?」

「对对对,他对我也这样!」

我和小世子拉着双手,泪眼汪汪,终于感慨遇到了同类。

「我早就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写不好字要打手心,背不出书要吃苦芥的,小世子你和我同病相怜啊!」

小世子忽然闭了嘴,

「其、其实,爹爹让我背书也是为了我好,就算打我手心,也是为了我好……」

怎么回事?

被我忽悠了半个月,每天都在跟我互相诉苦的忘年交怎么忽然叛变了?

我继续加大火力:「你这是被他打傻了啊!世子大人你想啊,你现在才四岁,就已经是应安侯了,还是个神童,三字经都背完了!就该是玩的时候,哪里需要天天背背背的啊,再背,都要背成你爹那个书呆子了!」

「哼。」

「哼什么?」

我转头一看。

娘嘞!

裴行舟站在我背后,黑着脸。

我吓得往后退,没留神,一头栽到了梨花木桌角上,血顿时流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到裴行舟眼中的怒火忽然熄灭了,闪过一丝慌乱。

「蠢成这样,真是无可救药。」

裴行舟咬着牙,就跟拎小鸡似地,把我拎回了他的书房。

12

说人家坏话都被听到了,心虚。

我捂着头,缩在书房一角当鹌鹑。

过了许久,裴行舟才开口。

「以后你不许再和阿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是是是。」

我连忙点头。

我保证道,「我都记下来了,以后绝不再犯!」

裴行舟的眼神似乎温柔了一些,但又像是我的错觉。

「阿言很久没有和谁相处得这么融洽了,你接下来,可以多陪陪他。」

我又点头。

裴言这孩子其实并不坏,我这些天和他相处下来,感觉他就是被惯坏了,无法无天,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概念。

譬如那天他说要把我的头砍下来,我惊讶,他这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狠辣。

后来,我语重心长地教育他,说杀人是犯法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杀了我也得偿命。

裴言想了一会子,认真地说,先砍下来,等他气消了再把头给我安回去。

不然,把我俩的头换一换也行。

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头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苦心思索该怎么抱小世子的大腿跑出裴府,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鼻尖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是裴行舟来了。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我。

空气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觉得脖子发凉,以为他是终于忍不住了,要亲手杀了我这个先害得他被世人嘲笑又偷偷教坏他亲儿子的仇人。于是偷偷摸索着藏着被褥下的簪子,打算他一动手就先发制人。

额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

裴行舟在轻轻地给我头上的伤口上药。

我攥着簪子的手僵住了,听到他在我头顶上方的叹息声,继续装睡。

裴行舟守在我床边盯了半宿,我装睡装得实在撑不住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再醒来时,他已经走了。

如果不是伤口被新换了药,我几乎要以为那晚是个梦。

不行,这事情太渗人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裴行舟到底想做什么?不会是把羊养肥了再宰吧?

我更坚定了尽早逃出裴府的打算。

16

我每天都去院子外转悠,勘测地形。

被派来名义上服侍我,实际上是监视我的婢女小桃劝我,「娘子,您别费心了,在这府里护卫的都是大内高手,您跑是跑不出去的。」

我不信邪,翻墙几次都被不同的侍卫扛了回来,逃跑计划均以失败告终,换来的是裴行舟愈发恶劣的行为。

多年不见,这人的牙口越来越好了,咬得我脖子疼。

在我进行第十一次逃跑计划之前,裴老夫人先找到了我。

我进府这件事被裴行舟瞒得结结实实,众人只知道他带了个女子回来,除了我身边的几个婢女,谁都没见过我的样子。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裴老夫人终于是发现了。

我被几个女使死死按着,跪得结结实实。

裴老夫人在看到我之后差点晕了过去,气得脸色铁青,立刻让小厮去宫门前守着,说,「等行舟从宫里回来,就让他立刻回来见我!」

她讥讽我,「数年不见,你还是跟掉进钱眼里一样。当初你因为我裴家败落而抛弃行舟,如今他功成名就又来攀附。徐家三姑娘,你难道就没半分廉耻之心吗?」

周遭一阵喧闹,被裴行舟派来院子里的仆役们都震惊地看过来。

她们只知道我姓徐,却不知道,我就是那个传的沸沸扬扬的,曾经抛弃了当朝首辅另寻他人的徐家三姑娘,徐念。

小桃喃喃道,「怎么可能……」

自从长公主去世之后,首辅大人这还是第一次带女子回来,她还以为自己要觅得明主,兴许还能成为未来首辅继室身边的头号红人,没想到,她跟的是大人最恨的那人。

名声臭到这种程度,我都习惯了。

但是,虽然之前是我对不起裴行舟,但跟他回京城这事儿明明是他逼我的,关我什么事?

我反驳道,「伯娘若是为了我以前之事对我心存芥蒂,是应该的。但这次是裴大人他非要逼我上京,并非是我故意为之,怎么又成了我的错处?伯娘若是能劝他放我离去,那我自然感激涕零。」

「你以为我会信你?」

裴老夫人说,「我告诉你,徐念,我只有一个儿媳妇,那就是丹阳长公主。长公主对我家情深意重,却因难产而死,可怜我家阿言刚出生就没了娘。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你这样的女人再进我徐家的门!!」

马上就要说到了!

我逐渐兴奋起来。

果然,裴老夫人非常嫌恶地问我,「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们家,放过我儿?说吧,要多少钱。」

17

我就等着这句话呢。

我都顾不得跪得膝盖疼了,直接道,「三千两黄金。」

三千两,不多不少,恰好是七年前我给裴行舟送的钱。

他把我从济州千里迢迢抢到这京城来,让他家出个三千两银子也不算亏,就当扯平了。

裴老夫人没想到我那么直白,愣了一会儿,直接答应。

「好。你拿了钱之后不许再回来,如若再被我发现……」

我连忙接话,「不会,绝对不会。我拿了钱就走人,绝对不碍您的眼!」

裴老夫人被哽住。

她一个字都不想再跟我说,喊旁边的管事带我去领钱。

管事斜着眼看我,「走吧?」

院子外忽然一阵吵嚷。

裴行舟快步朝这边走来,冷冷问道,「你要到哪儿去?」

「你怎么回来了?」

按照往日旧例,裴行舟被皇帝叫去议事,至少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裴行舟眼底是我看不清的情绪,他把我拽起身,声音格外冰冷,「你就那么想走?」

裴老夫人痛心道,「让她走!行舟,难道她害我们家害得还不够吗?你别忘了,你爹就是因为她家气死的。」

「我没忘。」

「那你还带着妖妇回来?」

「她不是妖妇。」

「你——」

裴老夫人没想到他会维护我,咳嗽起来。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愣地看着他。

一直躲在裴行舟身后的裴言站了出来,小声说,「祖母,你不要赶她走,阿言喜欢跟她一起玩。」

「阿言,你居然也被她给蛊惑了!」

裴老夫人怒火攻心,对着青蓑道,「青蓑,你怎么也不看好小世子,让小世子也过来了?」

青蓑的话非常实诚。

「是小世子让我进宫去寻裴大人的,小世子不想让她走。」

「你、你们两个……」

裴老夫人颤颤巍巍举起拐杖,没舍得打裴言,拐杖重重地落在裴行舟身上。

「我再问你一遍,让不让她走?」

裴行舟沉默着。

裴言伸出小手,悄悄拉着我进了里屋。

院子里传来裴老夫人的骂声和拐杖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裴言趴在窗前,似乎见怪不怪。

「祖母又和阿爹吵起来了。」

「他们,经常吵吗?」

我心情有些复杂。

裴言摇了摇头,「不经常。上一次,是在两个月前,我听到阿爹说要续弦。明明祖母之前也说并不反对阿爹续弦,可那次不知道为什么,祖母特别生气,把拐杖都给打断了。」

「阿言,你知道你爹说要娶的续弦,叫什么名字吗?」

裴言摇摇头,「不知道。我拉着青蓑在窗子下面偷听,只听到他们在说济州什么的。哦,你不也是济州的吗?」

18

裴言的话说完,我居然冒出了一个可笑的想法。

两个月前,刚好是我那短命的丈夫秦靳病逝的日子。

我看向院外,裴行舟跪得笔直,沉默着迎接裴老夫人的打骂。

院子外一阵喧闹。

裴老夫人怒急攻心,晕倒了。

人群乌泱泱地走了,裴言拍了拍我的肩,在临走前很是成熟地说他会保护我的,让我不用怕。

我心想,裴言这脾气,倒是和他爹小时候挺像的。

讲义气。

只是万一遇人不淑,将一腔真心错付了人,就是灾难。

夜渐渐深了,裴言靠在我身边,以一种保护我的方式双手紧紧环着我的腰,睡得酣沉。

我让青蓑把他抱回房去睡,趴在灯台前,在徐麟给我的来信上写上两个大字——

没钱!

我把信收好,打算明天寄回济州,说以后只要是济州的信一律不收。

做完这些,我百无聊赖地闻着腰间系着的素兰香囊,这味道闻久了,闻得我心烦,难怪裴行舟说这味道奇怪。

我将香囊丢出去,差点砸到了要进来的小桃。

「娘子?您怎么了?」

小桃被吓了一跳。

我镇定地把香囊捡起来,拍了拍灰,重新系到腰间。

「没事。」

小桃倒是很快就接受了我是徐念这件事儿,反而安慰起我,「娘子,您别太伤心了。老夫人今日其实也是太过思念长公主,所以才这样激动。您还不知道吧,上个月就是长公主的忌日。」

托小桃的福,我知道了裴府不少事儿。

裴行舟被我退婚后,在亲戚资助下进京赶考,第二年就考中了状元,官拜翰林院。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翰林院积累阅历,为日后进入内阁做准备时,他却在戎狄来犯之时赶赴边疆,立下赫赫战功。

当今圣上赞叹裴行舟文武双全,在他离疆回京的那日就做主将皇室地位最高的丹阳长公主云沁嫁给了他,封候赠地,好不风光。

说书人把裴行舟这段光辉往事传遍大街小巷,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每次,说到这里我就该离开了。

因为接下来就是围在说书人身边的人纷纷嫌弃当年那徐家姑娘庸俗不堪,落井下石的时候了。

19

多亏了小桃的滔滔不绝,让我得以窥见当朝首辅与长公主之间的绝美爱情。

长公主云沁自幼就爱舞枪弄棒,有一身好武艺。

她十六岁那年瞒着所有人女扮男装,化名云侵,赴往边疆从军杀敌,从小兵一路做到了校尉,和当时领兵作为副将的裴行舟感情甚好,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直至回京述职那年,公主的身份瞒不住了,便悄悄化名回了宫。

而那个化名为云侵的校尉自然就被传进京后突发疾病而死,这消息传开之后,裴行舟自掏腰包为云侵办了隆重丧礼,当时的人都称他重情重义。

直到被圣上赐婚,裴行舟在大婚之日见到公主容貌,才知晓原来云沁就是云侵,皆大欢喜。

都说,两人感情甚笃,从不争吵。

成亲后没多久,公主就有了身孕,她从不仗着架子欺人,也不娇气,总是想着裴老夫人,在孝顺婆母这一点上无可指摘。

小桃叹气道,「长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竟在怀着身孕时去婆娑寺求佛,只因为老夫人缠//绵病榻,便足足在佛前跪了三天。终于感动上苍,让老夫人得以病愈。可长公主却在那次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后气虚难产而死……所以,老夫人一直念着长公主。」

我也感慨,「长公主这般好的人,真是可惜了。」

和她一比,我便很理解裴老夫人为什么那么生气。

我和丹阳长公主,无论身份,还是品行,看起来都是云泥之别。

更别提,我还狠狠背刺过裴行舟。

小桃小心翼翼地观察我,说,

「娘子,您别太担忧了,咱们雍国法治严明,就算您和大人有深仇大恨,充其量也就是软禁个几年。而且,我看大人对您也没那么差嘛,估计还是不甘心的,您以后好好表现,肯定能保住命。」

我眼泪汪汪,「谢谢你的安慰。」

心更凉了。

20

自从裴行舟在裴老夫人把我过了明路之后,他好像不装了。

下了朝就待在我院里,赶也赶不走。

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现在像是回到了我俩在济州时的样子,他伏案写字,我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嗑瓜子,故意把茶喝得声音很响来激恼他。

窗前,裴行舟的眉头越皱越深,忍无可忍。

他把我压在岸上,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茶,封住了我的唇。

「不想喝就别喝了。」

裴行舟的指尖冰冷地触碰过我的肌肤,引起一阵战栗。他在我身上又舔又咬,我都不用看,就知道脖子上肯定红了一片。

裴行舟按着我的后颈,命令,「说话。」

我推他不开,声音断断续续。

「说什么?」

他最近天天来我房里,宅中的婢女们都在背后说新来的娘子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勾得首辅大人顶撞老夫人不说,还整宿整宿地宿在她房中。

我冤枉。

裴行舟每次来,从不做到最后一步,过不了多久就推开我,独自睡在外室。

我白白担了吸光男子精气的虚名,实则什么都还没做。

裴行舟按着亲我,如狼似虎,我像是晒着太阳的咸鱼,数着时间等着他再度败兴而归。

我忽然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盛夏。

绿窗外蝉鸣声声,夫子将诗经一把砸到裴行舟头上,骂他:「眼睛呢?回来!别看了!」

我就站在窗外吃吃地笑。

彼时的我,故意向他晃了晃我脖子上的小木剑,做口型说:「我把它戴上了!」

十七岁的裴行舟看着我笑,眼底是春水般地温柔。然后,又被夫子砸了一记。

我笑出了声,被裴行舟狠狠咬了一口。

「嘶——」

二十七岁的裴行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还在笑?」

「没。」

也许是被我的态度激怒,裴行舟的动作更直接,去探我衣襟。

我这时才意识到事儿大了,握住了他的手腕。

裴行舟的目光讥讽,“怎么,你对你丈夫也这样吗?”

21

我摇了摇头。

裴行舟冷笑了一声,说,「徐念,你不是贪慕权势富贵吗?难道,你要的权势富贵还要分人不成?」

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当初说,是因为不想嫁给穷小子才和他退婚,而现在裴行舟已是位极人臣,我没有道理不依附他。

我低下头,声音很轻。

「确实是要分人的。」

裴行舟的眼眸中压抑着怒火。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方才的躲闪不是故意,而是下意识地。

嫁给秦靳四年,我却从未与他同过房。

原因很简单,秦靳不能走路,更不能人事。

我从未和男子亲近过,所以,有些怕。

不只是怕,我亦不想真的和裴行舟发生些什么。

我很清楚,裴父的死和我息息相关,隔着一层间接的杀父之仇,他肯定是恨我的。他把我禁锢在这后宅里,不过是因为年少时的惋惜。

没得到的东西,总是想要千方百计地得到,等真的得到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可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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