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任柱攻克光州城,李鸿藻咬舌自尽 - 萍踪血迹 - 相城居士
自古中原就是一块富庶膏腴之地,因此,历代争夺天下者即流传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说。任柱、赖文光以及张洛行、龚德,再加上众多其他捻军首领,他们之所以不肯离开淮河以北这片广阔的土地,就是因为他们看准了中原是一块卧虎藏龙之地。这里物阜民丰,地域辽阔,可以藏蛟卧龙,再加之民风既朴实强悍,又心地善良实在,口与心不相符时即被认为是对别人的欺骗和不诚,即使是外乡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日久以后,也会变得老实憨厚、持重老诚、面善心实,不以妄言对他人诱哄欺瞒,成为可爱的憨憨君子。
任柱、赖文光在汝宁野猪岗休整完毕之后,即统领大军突然南下,破州县,杀官吏,扫荡乡团勇丁,一路荡涤污浊,又一直来到了河南境内的光州城下。
一天,新任光州州判汪兆琛刚到任不久,他正在县衙大堂内审阅公文,忽听衙署门口吵嚷声骤起,汪兆琛赶忙放下手中文案,慌忙走到大门口去观看。见有十余名官服打扮的骑马公差,正在与门丁顾玉文言语交涉。声称自己是息县投送公文的差役,要面见汪兆琛州判,否则便不交出公文,因门丁阻挡其擅入,所以才发生争执。
门丁见汪兆琛由大堂走出,大步流星的来到门口,便对投送公文的差役说道:“你们看,来者就是汪州判,你们将公文交与他就是了。”
差役怒目对汪兆琛说道:“汪州判新官上任,宵衣旰食,昼夜操劳,真不愧是朝廷的忠臣啊。我等是奉任柱和赖文光的命令,来取尔狗命的!”
说着,十余人一齐动手,将汪兆琛和门丁一起杀死,然后又放火焚烧衙署。待从容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这才不慌不忙的骑马离开了光州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噩耗很快便传到光州县令李鸿藻的耳中。他对光州候补外委海尽忠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任柱此贼也忒目中无人了,竟敢在戒备森严的光州城内大开杀戒,视我等为无用之物,这还了得,我定要将此贼捉拿归案,凌迟处死,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此时,任柱、赖文光就驻扎在光州城西的吕家庙村。赖文光对任柱说道:“听说光州刚到一位新县令,名字叫做李鸿藻,此人是山东历城县人氏。他自恃才高,有‘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之骄。这李鸿藻从小习武,且极有胆量,且双臂有千钧之力。”在李鸿藻在八岁那年,他的一位族叔对其母亲开玩笑说:“嫂嫂你亭亭玉立,又貌美如花,你嫁与比你大十多岁的兄长为妻,好比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辜负了你这出众的容貌也。”
李鸿藻的母亲娇嗔的说道:“小叔嫂子,孤老婊子,难道你也想讨嫂子的便宜不成吗?”这些本来都是些玩笑之语,未承想却惹恼了早就站立一旁,时年方才八岁的李鸿藻。
李鸿藻的小叔趁机拉住嫂子的双手,说道:“真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嫂嫂也。”说着就要急不可耐地把嘴巴往嫂子的嘴上贴。嫂子本是开玩笑,没想到小叔子却倒认起真来,便变色生气说道:“该死的小畜生,俗话说老嫂可比母,你竟敢对嫂子动歪心眼,看我不扭烂你的腮帮子!”说完,用手轻轻在小叔子的腮帮子上拧了一下。
小叔子与嫂子开这种玩笑,本也无伤大雅。不想这却激怒了站立一旁的李鸿藻。他伸手摸过母亲做针线活用的剪刀,冷不防朝自己小叔的腰间桶去。只听小叔“哎呀”一声大叫,立时便倒在了血泊之中。李鸿藻的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这个小脚女人立即跑出门外,去向周围邻居呼喊求救。当邻居们到来的时候,李鸿藻的小叔早已经断气身亡了。
谁能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闹出了一场人命案来,而且行凶者竟然还是一名不懂事的孩童。八岁幼儿杀人的消息,立即便传遍了历城县和济南府。这在当时也算是件重大新闻了。一个尚处于懵懂之中的孩子,将自己的亲叔叔杀死,他年幼无知,尚且无法治罪,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李鸿藻到达光州新任之后,上司知其贤能,很快便受到重用。他开口闭口必称捻军为“反贼”,放言不剪除捻贼,誓不为人,云云。并经常带人下乡缉捕,惊扰四乡,搞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李鸿藻的所作所为,早已激怒了任柱与赖文光。他们派出十余名骑兵,大白天冒充官兵信差,大摇大摆的到得光州城内,杀死州判汪兆琛,为的就是给李鸿藻敲起警钟,让他今后不要与捻军为敌,做事也不可太嚣张。
李鸿藻身材魁伟,身高八尺有余,圆头高额,浓眉大眼,两道浓眉点缀在眼眶之上,眉宇间每时每刻无不透露出一股杀气,他平时少言寡语,不善言谈,但出语必惊四座,同僚们都将他视若凶神,无有紧要事情从不敢与他交谈。而李鸿藻也把自己的这种性格谓之曰孤傲威严,有鹤立鸡群之感。
自从汪兆琛被杀之后,李鸿藻确实消停了些日子。不过,他不是迫于捻军的公开警告,而是隐居于密室,思考着对付捻军的阴损策略。这一天,他约来同是历城县人氏的海尽忠,商讨如何对捻军进行袭击的计谋。
海尽忠如约到达李鸿藻府上,李夫人沏上一壶碧螺春浓茶,二人一边品茗,一边交谈,他们先是从拉家常谈起,之后才切入正题。
李鸿藻说道:“听说海大人是山东省历城县王舍人庄人氏,卑职是城南党家庄镇人士,你我相距近在咫尺之遥,是真正的同乡无异。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老乡的情谊是同外乡人大有不同啊。”
海尽忠也附和说道:“人生在世,有四件大事不同一般。”
李鸿藻好奇地问道:“请海大人明示,你所指的是哪四件大事?”
海尽忠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的说道:“这四件大事就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请李大人细细数来,这四件大事,哪一件不是与你我的前程有关呢?”
李鸿藻说道:“海大人可真是才高八斗,文墨不凡,说出话来是丝丝入扣,语出惊人,我词臣是无法与你相比啊。真是羞愧难言!羞愧难言!”词臣者,是李鸿藻的字,古人称字不称名,也是为彰显其亲切与身份。
海尽忠受到李鸿藻的夸奖,自是心中高兴,但是嘴上仍谦虚地说道:“李大人不要谬夸,如此,真使我海某人无地自容了。”
海尽忠字景岳,人生得亦状貌魁梧,举止娴雅,善于骑射,风度儒雅,颇具儒将风范。他从小生在一户贫寒人家,由于战功超人,被清廷擢升为汝宁营候补外委之职。后来因为剿捻不利,以罪降为息县经制之职,赏戴蓝翎。到达新任之后,他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勤于缉捕,剿捻屡胜,很快又被擢升为光州营中军把总之职。海尽忠治军严而有威,威恩并施,使部众不得不敬重悦服。由于他与李鸿藻是同一类型的人,因此就惺惺惜惺惺,交往频繁,话多而且投机。
李鸿藻进一步迎合海尽忠,说道:“词臣方一到任,就听说有息县匪徒易添富等围攻州城,西门还为之夺取,情势异常紧急,时海尽忠兄带兵把守。至深夜时分,捻贼攻城越来越急,勇丁惊怖之下,几于溃散,是景岳兄挥刀立斩数人,喝令镇静固守,州城方得以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景岳兄对我大清国的一片赤诚之心也。”
海尽忠听着这顺耳之言,止不住心中美意顿生。一时也口若悬河,自我吹嘘了一番:“李大人此言不虚,我当时早已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俺一心想的都是咱们的朝廷。当时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那股劲儿,挥刀弹压,方才制止了勇丁将要溃散的危局。那些捻匪也真是勇敢无畏,任凭我城头枪炮轰击,弹如雨下,矢石齐发,前面倒下,后面又蚁附而上,眼看尸体累积,就是半步不肯退让。如此一直血战到翌日黎明,捻匪终未把城头攻下。后来,可能捻匪的指挥官心知城守坚备,一时无法攻克,方才将红旗一挥,退兵他去。”
李鸿藻说道:“是啊是啊,景岳兄说的句句是真。事后我也曾听上峰对我说过,当时尽忠兄目不交睫者达五昼夜,有十余日身未下城,州城能够得到保全,尽忠兄之功当居首位也。”
海尽忠心中更加得意,嘴上却说道:“身为朝廷军人,为国尽忠乃是上选。且不可临阵退缩,做那缩头的乌龟,免得贻笑后世,被人唾骂。”
李鸿藻又说道:“咸丰七年冬季,郑松峰中丞在光州就任时,曾有太平军七万余众围攻固始,朝廷闻惊,召集众营官会议防守之策。那时尽忠兄挺身而出,且慷慨直言,说,固始乃我光州之门户,且不可让贼寇西移,倘若让其西移,则光州城势必危甚矣。郑松峰中丞然兄之言,还偕同尽忠兄直抵固始之西十余里之外的小河桥扎营,遇贼垒相拒,双方发生激战,尽忠兄受伤几乎毙命,带伤督促精锐餐霜饮露,身冒矢石,负死击贼,使贼不得西进,前后计九十余日,方使得固始围解,合城免遭生灵涂炭。吾兄论功擢升为安阳千总,郑松峰因为颇具将才,留驻行营,仍在汝、正、新、息一带剿办捻匪,功劳卓著,后以都司升用,赏换花翎。朝廷对尔等可谓不薄。现在捻首任柱、赖文光又欲围攻光州,他们陈兵州城四周,磨刀霍霍,不知哪日我等又要莅临灾祸也。”
海尽忠闻李鸿藻之言后,回答道:“朝廷供养我等军兵,为的就是保国安民,倘若需要,我海某立即就可披挂出战,杀尽贼寇!”
李鸿藻听了海尽忠的话后,摇了摇头,说道:“虽然兵法上有兵贵神速之说,但这次我不准备马上出战。而是要采取据城固守,以逸待劳,待捻贼意志疲惫、斗志松懈、警觉丧失之时,我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样就可成就一举歼灭之功也。”
但海尽忠却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词臣大人的算盘打得可算是不错,就是不知道任柱、赖文光能不能按照你的指挥棒转啊。要知道,任柱此人不但剽悍异常,且又十分的狡黠,再加之有赖文光这个军中秀才的辅佐,本就勇不可挡的任柱,又像老虎添上了翅膀,更加嚣张疯狂。假如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你我又将如何是好?”
因为李鸿藻是光州城的父母官,大权独揽,有随意处置的决断权,商讨的结果,当然还是以李鸿藻的决断为定论,从即日起,派乡丁在四处城头严密把守,城门紧闭,城中之人不得随意外出,城外之人也不得随意进入,即使放出放进,都要经过严格审查,还要有人出面担保,方可放行。
即使防守如此严密,消息仍然传到了任柱和赖文光的耳朵中。赖文光对任柱说道:“任柱兄弟,这可真是天助我也,李鸿藻如此做,就等于将他自己送上了断头台,我敢断言,不消一个月时间,城内便会发生内讧。”
任柱听后,并不是十分清楚,因此发问道:“尊王为何出此言?任柱并不十分明白,还请尊王点拨一二。”
赖文光进一步剖析道:“据我所知,光州城地域狭窄,人口密集,并不像寿州城,城中有大片空闲土地,可以犁耙耕耘,生长禾苗,所产粮谷,俭省食用,城内士民还不至于骤然饿毙,可以等待援兵来解救。光州城中的粮食,充其量也只够一月消耗,一月之后,人们不愿饿死,势必起而造反,由此而引起哗变。到了那时,他李鸿藻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回天无术了。”
任柱这才恍然大悟,说道:“这就叫做座机待变,李鸿藻作茧自缚,可就苦了城中的无辜百姓了。一想到将来的后果,我真有些不寒而栗,且又有些于心不忍呢。”
赖文光说道:“我们都是由百姓来供养,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入苦难的渊薮,我也是一百个、一千个不忍心,但城内百姓的生死都还掌握在李鸿藻手中,这一切都是由他来导演、来决断,既然是战争,就毫无仁慈可言。最后如果发生不幸,也只有由他李鸿藻来承担了。”
李鸿藻身居城中,对城外状况并不十分知晓,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亲手组织起二十余人的敢死探勇,每天乘夜缒城,假扮成农民商贾,秘密潜入各地乡镇,打探信息。然后再返回城内,向李鸿藻回禀。
探勇要想进入城内,如果是在白天。只要先在城外击掌三声,城头必有勇丁问道:“城外何人,为何击掌惊扰军爷?”
城外探勇则回答:“女儿病重,想要她城中的舅娘来探视,晚了就见不到人了。”
不久城门就会启开一条缝,仅能容纳城外一人进去,然后迅速再将城门关闭。四门皆是如此,看守十分严密,无关人员或不能说出暗语者便根本无法进入。
如果是在夜间,城下的人先在城外击掌三声,城上的值夜勇丁立刻问道:“半夜深更,正是军爷们休息之时,惊散了军爷的美梦,看我怎么来收拾你这些狗东西。”
城外的人则马上再击掌三声,随后伪装苦苦哀求道:“军爷,您且息雷霆之怒,孩子哭了抱给他娘,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何罪之有?军爷息怒!”
城上的勇丁用筷子轻轻敲击竹筒梆子三声,然后说道:“孩子你不要心急,你要把尿,也要先解开裤带,你要吃奶,也要要先解开娘怀,为孩子们进出的门洞这就打开了。”
不大一会,城门便会启开一道缝,放城外的人进去。口令不谓不特别,方法不谓不严谨,无关人员是根本无法进入的。只有掌握了联络暗语,方能进出自如。
有一天,岀城外打探消息的探勇回到城内向李鸿藻禀报说:“我负责向城东打探,一直出去约三十余里,并未见捻贼的一人、一马、一卒,我想是他们见光州城久围不克,见没有了希望,便撤军他去了吧?”
李鸿藻听过之后,只是不住的摇头,就是不说一句话。不久,去城南、城西和城北的探勇也都陆续回到了城内,都说在各乡各处都未曾见到捻军的任何踪影。沉默良久之后,李鸿藻终于开口说话了:“捻贼中能人荟萃,能筹善谋者也大有人在,他们善于玩弄神术,他们不但有独出心裁的联络方法和暗号,还会不同的隐身术,倘若不仔细辨认,他们就是站在咱们的面前,恐怕咱们也难以将他们辨认出来。你们先在城内休息几日,然后每人换个位置,即原先去城东、城南、城西、城北的各自调换,再出城去仔细打探。此次不限于在光州城四周,就是附近的州县府城也必须去深入访探,以免捻贼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众探勇觉得李鸿藻过于小心,虽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违拗,众探勇在城内休息两日之后,便又各自东南西北,调换了方位,又出城四处去打探去了。
时光飞逝,一去不返。很快十余日就又过去了。这一日,东路探勇先回来禀报说:“我出城之后,一路向东,先到商城,再到固始,无论是城中还是乡下,各处都十分平静,都未曾发现有什么异常。”
接着,到城南的探勇也回来禀报说:“我离开光州城之后,先到光山县城,然后又去新县城内,最后才返回光州,一路只见农人辛苦耕作,并未发现有捻贼的踪影。”
西路探勇也回来禀报道:“我等一路深入,一路打探,直奔罗山,除了见有商贾农人之外,再未见到任何可疑情况。”
北路探勇最后返回,对李鸿藻禀报说:“我等出光州城之后,首先到达淮滨,在城内小住一日,然后再一路北下,直达新蔡,经四处打探之后,见无有异常,便又折返至息县,也未见一个捻贼的人影。”
李鸿藻听完探勇们的回禀之后,面色冷峻,突然发问道:“你们都说未发现捻贼的一兵一卒,我只是不明白:任柱、赖文光不是一人两人,他们号称拥有十万余众,总不会像土行孙那样,钻到地缝里去了不成?我看其中必然有诈。”
李鸿藻嘴上虽然如此说,捻军到底在啥地方有诈,他也不知道,当然他也不会说得清楚。他将海尽忠召唤到府上,来了个礼贤下士,向海尽忠请教道:“尽忠兄,你也是朝廷命官,又足智多谋,身经百战。二十天之前,任柱、赖文光统领大批捻贼突然来到光州城外,还摆出一个要攻取光州城的架势,但不知为什么,我派出多路探勇,出城四外打探,都回来禀报说,各处都十分平静,并未曾见到过捻贼的一兵一卒,你说,捻贼这是又耍得什么花招?”
听完李鸿藻的话之后,海尽忠沉默了很久,半天没有开口说话。李鸿藻等得心急不耐烦了,恶言说道:“你身为一县经制,也是国家命官,难道你不开口说话,就是忠于朝廷了吗?”
海尽忠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词臣兄啊,您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探勇是由您派出去的,他们回城后也都是向您禀报,连您都不知道任柱、赖文光的去向,我一个一直身居城内的人,如何能说得清楚啊!”
李鸿藻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他不无歉疚地说道:“景岳兄不必在意,我也是为歼贼心切,才一时言语粗鲁,出言不逊,还望景岳兄海涵!”
李鸿藻与海尽忠话不投机,弄了个不欢而散。待海尽忠离开之后,李鸿藻的妻子王氏对他说道:“老爷,您与捻匪作战多年,总是失败多于胜利,而且您还都是输给了那些地方小喽啰,像任柱、赖文光这样的巨捻贼首,您还从未与他们接触过。听说任柱此人勇力无比,勇冠三军,连僧格林沁王爷都害怕他三分,而且他身边又有赖文光这样的贼秀才在背后为其出谋划策,要想将其擒拿,谈何容易?我看您不如偃旗息鼓,紧闭城门,只要他们不来招惹咱们,咱们就不必去招惹他们了,只要双方相安无事,也就万事大吉了。”
李鸿藻一生最听不得逆耳之言,听夫人如此规劝自己,心中就不免窝着一肚子的火。但转念一想,我的妇人从十八岁嫁入李家之门,与自己相依为命、恩恩爱爱三十多年,从衣食住行,到接人待物,哪一处不是靠她来打理?如果连她的苦口良言也视为逆耳之言的话,那对她可就太有失公允了。
一想到这些,李鸿藻立即改变了态度,他和蔼的对夫人说道:“哎!我的好妻子,好夫人,你每日身居陋室,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怎知道我这朝廷命官心中的苦衷?俗话说,端谁家的碗,吃谁家的饭,就得服谁家的管。我整日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愁白了头发,朝廷尚且处处找我的岔子,如若懒惰懈怠,我这个县令的乌纱帽随时都会被摘掉。我看与其昏庸等死,倒不如战死沙场的痛快!”
夫人说道:“方才奴家看到,你与海大人的谈话并不投机,他是否有更高明的计策,你不妨来个礼贤下士,放下你的官架子,就虚心听听他的心里话也好。”
李鸿藻用手一拍自己的脑门,恍然说道:“我独断专行惯了,总是自觉比别人高明。今日听了夫人的一番吉语良言,使鸿藻茅塞顿开。我立刻就去找景岳请教计谋!”
李鸿藻招呼下人备轿出门,一路朝海尽忠府上走去。海尽忠离开李府回到家中,屁股还没有坐稳,就见李鸿藻突然找上门来,不知发生什么大事,禁不住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二人寒暄一阵,待李鸿藻坐定之后,海尽忠发话问道:“词臣兄屈尊下访,莫非景岳哪里做事不周,得罪了词臣兄不成?”
李鸿藻说道:“景岳兄说哪里话来!你走之后,是你的嫂夫人提醒了我,说我做事总是独断专行,听不得逆耳之言,才使得景岳兄你未将话说完,就赌气而走。我这是登门谢罪来了。”
海尽忠见李鸿藻突然如此谦逊,还亲自登门来道歉,一时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真是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
海尽忠说道:“词臣兄与我都是带兵之人,常说的一句话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捻匪之所以步步紧逼,日益猖狂,就是因为某些朝廷大员畏葸退缩、一味的忍让所致。如果我等奋起抗击,与捻匪决一死战,大杀他的威风,他就会知难而退,不敢再逞疯狂。当年诸葛孔明面对司马懿的威逼进攻,情急之下,竟然摆了一个空城之计,不但吓退了司马懿,还保全了一城士民,成为了千古绝唱,为历代民人所传颂。”
李鸿藻问道:“难不成你景岳兄让我也摆空城计不成吗?”
海尽忠说道:“近一月来,词臣兄遣派多路探勇四出探访,竟连一个捻匪的影子也未看到,以尽忠看来,这都是庸人自扰而已。以海某拙见,我们干脆大开城门,任凭乡民进出,我城中尚且有五百多名勇丁,就是捻匪来袭,也可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任柱、赖文光要想攻破我光州城,也并非易事。”
对海尽忠的话,李鸿藻心中只是半信半疑,但面对眼前的形势,他又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说服海尽忠,因此,姑且听而信之,信而行之吧。
告别海尽忠之后,李鸿藻坐在轿内,一路走,一路想,他最后终于横下心来:从今日起,四门大开,让乡人商贾人等随意出进,我倒要看看你任柱、赖文光有什么能耐攻进城来。由于思想过于集中,以致到达府门后,肩舆停落地上老半天了,他还未察觉,直到得到轿夫通知后,他才如梦方醒。
回到屋内,李夫人望见李鸿藻就像换了一个人,只见他面带喜悦,眉宇间透露出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欢愉之情,未等夫人开口,李鸿藻便主动对她说:“以往,一听到任柱的名字,我就打心里怵他七分。现在我要学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从今日起,我要给任柱摆一个不是空城的空城计,因为我到底有五百多名团勇乡兵,有他们来给我把守四门,我还就是不信,你任柱能长上翅膀,飞进城里来不成!”
李夫人说道:“军中大事,并非儿戏,老爷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你还是小心防备,精心护守为上。”
李夫人说得可一点都不夸张。其实,这些天来,任柱、赖文光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光州城四周一步。那么,任柱的十几万兵马都到哪里去了呢?难道他们会隐身术不成?非也!这就是赖文光采用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用兵之道,不但欺瞒了李鸿藻,也瞒过了四处打探的探勇们。
事情一开始,赖文光即对任柱说道:“李鸿藻并非等闲之辈,城中有团勇乡兵五百多名,又储备了大批粮草,持有火药枪炮无数,倘若我军发动攻击,必然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即使最后将光州城攻克,也是代价沉重,得不偿失。”
任柱不解地问道:“以尊王之见,难道咱们要放弃攻城不成?”
赖文光摇了摇头,说道:“攻城的方法并非只有一种。拼死向前,浴血奋战,这是一种攻城方法;动之以计谋,用很小的伤亡代价,将城攻克,这又是一种攻法。两种方法相比较,我看还是采用第二种方法更为划算。”
任柱恍然大悟,说道:“我知道你尊王为什么一开始即被天王洪秀全封为文官,而后才擢升为武官了。就因为你满腹文墨,又博览群书,且脑子灵活,足智多谋也。要不刘铭传对你我也不会畏之如虎,谈赖文光、任柱色变了。听说刘铭传对他的部下说,一个是你尊王,另一个就是我任柱,我们两个人无论是其中哪一个,只要杀死咱们其中一人,即可赏黄金二万两,洋房美女任由挑选呢。”
赖文光说道:“这些都是刘铭传的虚妄之言,说与不说,是他的事情。不过在我看来,刘铭传也罢,其他清军将领也罢,他们可是把你任旗主当做了头号敌人,千方百计,必欲除之而后快。我赖文光不是诸葛亮,无法预知未来,现在咱们还是说说对付李鸿藻的事情吧。”
任柱说道:“我知道你尊王早已是成竹在胸,如何夺取光州城,如何战败李鸿藻和海尽忠,您就请布置好了。”
赖文光说道:“李鸿藻从八岁起就习武练功,武艺超人,又智谋过人,但他最大的弱点就是过于谨慎多疑,不善于决断,如果我们能解除其疑心,让李鸿藻做不成当年的司马懿,则我们的胜利就有了一大半希望了。”
任柱说道:“李鸿藻在城内,我们在城外,本是水火不相容的敌人,怎么才能够使他解除疑心呢?”
赖文光说道:“我有一计,可使其成为可能。从即日起,命令光州城外的蓝旗捻军,停止一切训练活动,不许任何人在户外走动,只许隐匿于百姓家中,对外封锁一切消息,造成我捻军就地蒸发的态势,使李鸿藻搞不清我们的去向,不消一个月,大功可成矣。”
这就是为什么李鸿藻多次派出探勇,一直没有发现捻军任何消息的原因了。除去捻军隐匿得当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李鸿藻所派出去的那些探勇,他们有哪个是不怕捻军的英雄好汉?他们知道任柱的厉害,躲避还唯恐不及,谁愿意自己往刀尖上碰?他们出城之后,就像游入大海的鲶鱼,终于有了自己的人身自由,乐得个自由自在。拿着公家的银子,每日下饭馆豪吃海饮,逛窑子,宿妓院,尝尽了世间美事。早已将打探“捻匪”的事情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回到城内,如此这般,编造一套谎言,只要搪塞住李鸿藻的耳朵,便也就万事大吉了。
探勇的这种做法,不但彻底消除了李鸿藻的戒心,也瞒过了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且又妄自尊大的海尽忠。
自从城门大开之后,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任柱、赖文光的耳中。赖文光对任柱说道:“从城门紧闭,到大开城门,李鸿藻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我们的计谋起了作用,还是李鸿藻另有打算,目前还不甚明白,为了知己知彼,做到万无一失,还是先派人进城访探清楚,然后再作计较吧。”
既然城门洞开,不限人们进出,一时进出光州城的人,人流如潮,熙攘拥挤,煞是热闹。有进城卖柴卖粮的,有走亲串友的,有打酱油香醋食盐的,有卖葱买菜的,当然在这些人当中,也混杂有不少由捻军装扮的乡人商贾买卖人等,他们乘机混入城内。他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了解城中的虚实而来。
如此平静热闹的生活仅仅过了三四天,在一天的上午,随着城内的一声炮响,所有的安宁都突然被打破。紧接着在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同时都响起了喊杀之声,城门护卫均被捻军杀死,门楼都被点燃,一时烈焰飞腾,大火熊熊,城内立时乱成一片。
海尽忠首先听到大街上的呼喊之声,他敏感的意识到发生了意外,立即便穿上盔甲,取过兵器,备好战马,一拍马屁股,转眼之间便来到大街上。
此时,城市居户和大街两旁的商店铺户都已将店门房门紧闭,只有捻军的便衣与城内的团勇乡丁互相打斗厮杀。由于捻军只有少数人潜入城内,且又没有携带长兵器,在打斗中就一时处于劣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又有大批捻军从东西两道城门冲入城内。霎时之间形势急速转变,捻军突然又占了上风。
书中代言,从东门而入的是捻军旗主任柱,只见他胯下骑着踏云蹬雾高头战马,双手高举闪光耀眼的大铁锤,所向无敌,团丁遇之立即丧命;而从西门进入者正是尊王赖文光。他胯下骑的是红须踏草战马,手持红缨长枪,枪头指处,血光飞溅,马到之处,团丁无不殒命。
正在任柱、赖文光进行拼杀的时候,忽听传来两声呐喊。一个说:“大胆捻匪,休得猖狂,俺海尽忠在此,定要取尔等狗命!”另一个说:“俺李鸿藻来也,反贼任柱、赖文光,今天你们进得城来,就别想再出去了!”
就这样,李鸿藻手持大刀,漫天挥舞,抵住了任柱;海尽忠挺着长枪,抵住了赖文光。四人真是将遇良才,猛虎遇见雄狮,从光州城内一直打斗到城外,战到五十多个回合,仍然分不出胜负。
这时大批捻军早已呼喊着冲进城内,李鸿藻的署衙陷入一片混乱,仍然有不少官吏和团丁负隅抵抗,但是捻军人多势众,占了优势,满街之上,有人呼喊救命,有人嚎啕大哭,有人饮刃自尽,也有人拼死挣扎。兵燹乱世,刀光血影,疯狂的人们早已失去了自控,死一个人就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一样方便。方才还呼喊冲杀的一个大活人,刹那之间就变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一切,未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想象的!也许有人会问:战争有如此残酷吗?回答是:有,肯定会有。在那个人们还无法区分正义和非正义战争的年代,无情的杀戮就成为征服一切的唯一手段。这些都是现代人所无法想象的。
光州城内,经过一阵厮杀之后,形势已经逐渐恢复平静。大街上到处是死人的尸首,其中既有光州官府的人,也有被错杀的清朝官员的眷属与士民,也有被团勇杀死的捻军士兵,但是更多的则是团勇乡兵的尸体。真是狼籍一片,惨不忍睹!
在城外,李鸿藻和海尽忠知道光州城已经失守,回城已无可能,他们把满腹的仇恨都发泄在任柱和赖文光的身上,不惜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也要将在他们看来是罪大恶极、万恶不赦的反贼诛杀净尽。
赖文光与海尽忠相比,他们的年纪相仿,功夫也相差无几。只是赖文光人比较机灵,在与海尽忠这个山东汉子杀斗时,巧劲多于笨力,赖文光瞅准了时机,冷不丁便在海尽忠的身上猛刺一枪,海尽忠身上已被赖文光扎了十几枪,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战袍,气力明显不足,但仍然挥舞长枪,拼死争斗。
突然,赖文光一提马缰绳,站在了离海尽忠两丈开外的地方,对海尽忠说道:“海经制,我赖文光佩服你是个英雄,才不忍心一枪结果你的性命。我可以饶你不死,你从今以后解甲归田,回山东历城去做你的农民,也好享受晚年之乐,你看如何?”
海尽忠用枪一指赖文光,破口大骂道:“我海尽忠乃朝廷命官,我生为大清朝的人,死为大清朝的鬼,我就是化为齑粉,也不会向你等这些朝廷的叛逆屈服的,别在我身上多费口舌,你就去见鬼去吧!”
话音刚落,就打马挺枪向赖文光猛冲过来,眼看海尽忠的长枪就要刺到赖文光胸前了,只见赖文光不慌不忙,猛一侧身,躲过海尽忠的枪头,同时用自己的长枪迅速向海尽忠刺去,只听海尽忠哎呀一声,立刻就滚落在马下。赖文光把枪从海尽忠的身上拔出来,大股鲜血从枪口处喷涌而出,飞起有三尺多高。
此时的海尽忠,仍未马上断气,他呻吟着说道:“大清国呀,我海尽忠已经为你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为国尽忠了,我……”看来,他壮志仍然未酬,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海尽忠就这样为他的大清朝“尽忠”了!
海尽忠死后,赖文光拨马来到任柱与李鸿藻面前,意欲帮忙参战。任柱大声说道:“尊王你请站在一旁,替任某观战,你看我如何来收拾李鸿藻这个畜生吧!”
此时,在城内取胜的大批捻军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也陆续来到了任柱和赖文光身边,众人围站在一旁,看任柱如何与李鸿藻骑马大战。李鸿藻生于嘉庆十三年,至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就体力而言,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与一个正当年富力强的二十几岁的人相比,就已经略输一筹了。
两批战马飞驰相交,捻军阵内鼓声响彻云天。捻军士兵大声疾呼:“任旗主,不必再费工夫,一锤下去,结果了他的性命,就一切万事大吉了!”
李鸿藻听到这震天动地的呼喊声,还错误的以为这是众人在为他呐喊助威呢。他抖擞精神,手持大刀,疾如暴风,快似雨点,一刀比一刀凶狠,一招比一招狠毒,刀刀都是致命的绝招。但是,任柱手持双锤,不慌不忙,轻松自如,都能十分巧妙的予以躲避,李鸿藻累得气喘嘘嘘,费尽了心机,就是无法战胜任柱。
任柱一边不停地抵挡李鸿藻的大刀,在二马交会的一刹那,他对李鸿藻说道:“光州城已被我捻军攻陷,你再负隅顽抗,也是无济于事了,若是识时务者,你就赶紧下马投降吧,我可以饶尔不死!”
